閨門旦

臺灣時報 一○○年一月五、六日 第十八版連載刊出

林嬋娟口述  廖秀容記錄整理

從我懂得人事,雙親就帶領「民權歌劇團」,在台北各地的廟埕盤繞,父親(林竹岸)是精通中西樂器的樂師,母親(王束花)是「新亞賽樂」、「新南陽」內台戲班,紅極一時的當柱小生,一頭濃密過腰的黑髮,大家叫她長髮小生。我未學戲練功,一路平順的唸書升學,父母指望我成為金飯碗的銀行小姐,但只在崇佑企專唸了一年的商科,就因母親五個「會仔」全被倒會、高額的房貸、三個正在唸書的幼弟,只好休學走上戲台去。其實當時只要我狠下心來,還是能把書唸完,記得註冊時,父親替我四處奔走籌借學費,唉!只因母親的眼淚,長女的宿命,讓我沒敢回到學校去。

第一次粉墨登場,心底滿是悲涼,悲憐自己的命運,更怕同學看到濃妝艷抹的臉龐。我依循前輩學戲的路徑,從旗軍仔、路人、太監、宮女的邊配角色,在戲台上學習出場、走位、抓鑼鼓點、抓翁仔架(亮相)。跟隨乾爹葉茂學練基本功、刀槍,因入行太晚,早已是師父眼裡的老骨頭,沒能攻練小關,父母要我往文戲的路道走去,戲圈常說「文戲金、武戲土」,文戲是「久長飯」,不怕歲月的摧折。

入行時,父親並未替我操琴、牽歌(帶唱)掠板(板繚節拍)學唱七字仔〈賞花〉,我對〈賞花〉早已熟爛,早年家裡簽養的綁年囡仔,每天清晨都練唱‧‧‧‧‧‧四盆牡丹栽四位,無風無雨花未開,等待三更凍露水,凍落花心花全開‧‧‧,很多戲文曲牌,都是不知不覺被唱進腦袋去。記得入行不久,我在《薛剛鬧花燈》串演亡命番邦的薛強,與番邦公主成婚之夜,對公主詳述自己的過往,當我說完:「公主請汝聽我來說起」,竟不知不覺用雜唸唱出‧‧‧我本是大唐的人士,也是忠良的後裔,為顧阮薛家的宗基,勤練百般好武技,只因我兄薛剛伊,大鬧花燈來出差池,連累全家‧‧‧,當時文武場認為我必是用口白去敘說遭遇,那知竟唱起雜唸來,我不是天才,只因是戲班囡仔,深知長篇敘述唱雜唸,那戲文、唱詞,更是早已沁心入骨了!

雖然對歌仔戲是那麼的熟悉,又在自家戲班學戲練功,但對歌仔戲就是很難交心,常趁著空檔,跟隨薩克斯風樂師的舅父,到西餐廳唱流行歌曲。我是資深的學校合唱團團員,音樂老師常誇我歌聲優美,小五那年,合唱團還錄製唱片,我們還上過上官亮、小亮哥主持的《兒童樂園》,雖只領得四維葡萄糖、字典、原子筆一支,但能在螢光幕看到自己的身影就很開心。我寄望優美的歌聲,能在歌壇闖出一片天。何況在我心底認為歌星遠比歌仔戲演員高級,收入要以歌仔戲演員好,別怪我有這樣的念頭,很多人離不開楊麗花的電視歌仔戲,心底就是瞧不起歌仔戲。但歌星夢很快就夭折了,父親怕我被染黑染紅,弄壞心性,更怕我被人給拐跑,只能無奈的走回戲台,去攻演花旦,因為是班主的女兒,戲班演員的眼睛全在我身上打轉,何況父親是個嚴肅人,凡事總是小心翼翼的,深怕讓父親沒臉面。

當時戲班的挑樑小生是謝月霞,她「一緊二慢三休」老辣的戲劇風格,令人印象深刻,多年後她轉往電視的時裝劇發展,2002年還以《違章天堂》成為金鐘影后,而與她搭戲的旦角,正是表姐林美香,美香是姨媽的女兒,襁褓中就由母親照養,很多人說她是外台戲的第一美人,雞蛋臉龐、高鼻大眼,扮相清麗絕美,曾經參演小明明製作的電視歌仔戲,基本功、刀槍都很耀眼,是戲圈知名的刀馬旦。

戲台上表姐是五娘,我就是益春,她是英台我是銀心,她是白娘子我是青兒,1996年她以《斷機教子》的雪梅獲得台北市文化局青衣獎,我也以雪梅的丫環愛玉得到女配角獎。下了戲台我們也是這般相依相隨,姊妹情感深厚,我從沒想要越過表姐去露臉,只想在她的身影底下,去過太平日。戲台上有她的依侍、兜攬,長長的十多年,再大的風雨也上不了身,我真是個清心的戲棚公務員,還走過兩段純純的戀情,再走入婚姻去生兒育女。

說起那兩段戀情,還真是個傷痛,也讓我對歌仔戲深深的怨了起來。第一次是戲班樂師的兒子,五專畢業正準備插大,見我乖巧有意交往,他透過家弟邀我吃飯,因我倆同庚,話題投機,不料他父親竟在戲班,拉開嗓門:「阮是不娶做戲媳婦啦!阮後生伊是讀冊人‧‧‧」,唉!吃戲飯仔竟然棄嫌蚩戲飯仔,這還未抽芽就枯萎的感情,帶給了我痛徹心扉的自卑。另一次是戲班演員的弟弟,交通大學研究所的研究生,因到戲班探班而結緣,雖然好多人祝福這段姻緣,我竟因自卑,逕自捻斷他的真情,就怕入情太深,萬一有了閃失傷害自己,我不是柔弱的女蘿草,但心情還是黯淡了好些時日。

二十八歲這年,我走入婚姻,夫婿是西樂師,他原是鐵工師父,因同事職傷的慘狀,採轉往樂器發展,十九歲到「民權」學吉他,默默陪我走過兩段深軌的情傷。他二十一歲這年,對我表白心意,就離開戲班到外頭研習管樂,當時他說:「目前沒能力給你好生活,唯有離開戲班,到外頭闖蕩,才能給你好日子,雖不知何時才能達成,請妳等我‧‧‧」,對他的告白,真沒放心上,因他年紀小我一歲,只當他是很可信託的「弟弟」,但幾年過去,他對專業的努力、待我的真心,尤其是當兵時每天寫來一封書信,才逐漸走進我心扉來。夫婿曾經是夜總會、仙樂斯舞廳的樂師,身處這樣的職場,依然勤儉、守本,當北市府掃蕩八大行業,曾轉開計程車,現在經營早餐店,他讓小店平穩走過十年的歲月,是負責的好男人。我倆婚後心力全在兒女身上,堅信「好子孫贏過好田園」,要讓孩子有歡愉的童年,正常的上學唸書,不是跟著戲班,到處流轉的戲班囡仔。

但我這戲棚公務員,卻因表姐投身文化場歌仔戲,逐漸起了變動,那時她參演多場的公演戲,例如在國家戲劇院演出的《李亞仙》,從排戲到演出,長達一個多月的時間,每遇到排戲、公演的日子,替她演出挑樑,每逢挑樑,我都很機靈的去挑選戲齣,挑演旦角戲份不多的戲齣,心底總認為這千斤重擔,是到不了身上來。當我還陶醉在1996《斷機教子》女配角獎的歡喜,表姐就因脊椎舊疾復發出班離去,1997年我成了民權的苦旦,真讓我慌了手腳,坦白說,這年我才真正走進歌仔戲的路道去。

挑樑後,每遇演出的戲齣,有自己挑拿不來的刀槍、曲調,就戮力學習,因戲學曲、學刀槍是我的戲台新生活。歌仔戲真是萬底深淵,越是深入就越心虛,光是曲牌就浩瀚無邊,除了七字仔、都馬仔、雜唸仔還有無數的新編曲調,就連七字仔也有節奏快速的電視七字調,它還收納其他劇種的曲牌,有南管、北管、交加、京戲的曲牌,當凌波唱紅黃梅調,歌仔戲也收用黃梅調。為了我北管的研習,父親向北管藝師邱火榮要來〈觀音得道〉、〈平板流水〉的曲譜。也曾經為了明天的戲齣,有南管的〈牽君手衫〉、〈恨冤家〉、〈秋天梧桐〉、〈觀音得道〉,父親漏夜為我操琴,母親帶我隨曲逐字學唱,這些南曲是流傳已久的定譜定詞,一字詞都不能閃失,看到父母的用心,我怎能不投入?

我一路趕往「閨門旦」的路道走去,閨門旦最重唱唸,努力從楊麗花的錄影帶去傾聽她的唱唸,學習她的行腔走韻。我還慎用字詞讓唸白、唱詞更加貼切,歌仔戲雖是庶民文化,多了細緻優雅才能更為完美。入行以來都在自家的戲班,少了流轉戲班的歷練,幸能從搭演的戲員獲得啟示,她們歷經歲月的洗練、無數戲班的培塑,宛如醇酒,宛如回甘的好茶,永遠感念她們對我技藝的指導與提攜。

初挑苦旦重角,與我搭戲的生角是王桂冠,她出身內台戲班「麗華園」,曾自組「王家三姊妹歌劇團」,也是楊麗花電視歌仔戲演員,生得一張小生標準的鵝蛋臉,戲台風采溫文儒雅,她擅演生旦調情戲。記得《雨中緣》的戲齣,洞中避雨時,有生旦相擁相親的戲段,王姐知道我生性拘謹,很難接受肢體調情,演出前特別提示我:「別怕!我們都是結婚生子的人,只要配合我的動作,就能演好這戲段」,當戲台燈光逐漸走暗,她運用「借位」的技巧,她的手、她的嘴根本沒碰觸到我,但戲台下的觀眾已是如醉如癡,因她引領,讓生旦調情戲收放自如。我倆同台共有六年的時光,2002年(民國91年)她因久咳不癒住院,竟因肺癌棄世,從發病到過世,才只短短的數月時間,唉!她的戲台演藝,還是那麼的亮麗耀眼,真是人生無常。

為了桂冠姐的離去,父親情商蔡美珠駐班演出,她出身「拱樂社」童伶,是「新菊聲」的挑樑小生,擅演opera、武戲,戲台上那大俠的霸氣令人震攝,她對生旦纏綿戲是發乎情止乎禮,沒有「借位」傳情,但眼神就足以昭告大眾「妳是我的」,是很另類的戲台情人。她很早就淡出戲台,全身投入書畫藝術,特重意境與美感的追求,我的美學觀點,至今依然跟著她走。

當蔡美珠結束情商演出,繼任生角是王蘭花,她歷經「藝聲」、「新藝聲」、「一心」、「五虎」等戲班,也參演過「黃香蓮電視歌仔戲」、「廟口歌仔戲」,從1998年,就演出【全國歌仔戲精英大競演】的《鐵漢柔情雁南飛》,因她文化場演出的歷練,讓我得到不少的啟示,她認為演員在大舞台演出,腳步手路也要跟著放大,才能將戲劇情感傳達清楚,甚至演員的頭冠,配飾都要加大,才能跳脫舞台吞嗜的傷害,近年她還參演「楊麗花歌仔戲團」的《丹心救主》。蘭花姐茹素學佛心性溫厚,戲台上流露著貼心情人的風采,觀眾最愛我倆的生旦對戲,或許在多變寡情的人世,我倆那質樸真情的戲台儷影,帶給她們無限的溫馨。

當父親將戲班交給三弟金泉領導,三弟帶領「民權」走入公演戲的演場,「民權」曾經連續三年獲選為扶植團隊,扶植團隊每一年至少要推出一檔新戲,及六至十場的大型公演。公演戲是依照劇本演出的定本戲,配有導演、編劇、編腔、編曲,因固定的表演形式,對演慣活戲的我,真是一大挑戰。記得2003年底「民權」在板橋文化中心,演出公演戲《送親緣》、《周成過台灣》,戲班因經費不足,只能在半個月的時間,就排練好兩齣戲,我身處謝神戲、公演戲的轉輪,有如兩頭燒燃的蠟燭一般。當公演戲圓滿落幕時,朋友們告訴我:「真厲害!唱詞一個字都沒錯,戲台上是生動又自然」。她們的鼓勵,讓我勇敢的邁步走下去,2004年以《花田錯》的春蘭,獲得北市府文化局的優秀演員獎,2006年再以《九曲橋》雙演李妃、寇珠得到優秀演員獎。

掐指算來,已在戲棚走過二十多年的歲月,對戲台演藝從生澀到嫻熟,進出無數的戲齣,扮演過無數的女性,其中以《九曲橋》最為深刻,為了李妃、寇珠兩人不同的生命走痕,我讓李妃走在幽嫻貞靜,用〈背思〉、〈新北調〉詮釋她哀怨心境,而宮女寇珠,由嬌俏無邪,走進視死如歸的悲壯,故以〈大調〉、南曲〈題玉〉、〈都馬散板〉去鋪陳她的生命力道,在「救主」、「逼打」的戲段,我彷彿走回宋室的後宮鬥爭,活在寇珠顫慄痛苦的身軀,久久不能自持。

近年逐漸走入歌仔戲的教學傳承,指導「台大歌仔戲社」的技藝研習與演出,歌仔戲演員能走進椰林大道,去傳授技藝,全是本土文化的抬頭,讓歌仔戲晉身為表演藝術的一員。除了「台大歌仔戲社」,還加入北縣文化局的「送戲到學校」,在平溪、鶯歌等多所國民小學示範演出,講解水袖、跑馬、身段、唱腔讓歌仔戲一點一滴流進校園去。看到學生天真無邪的臉龐,就會想到兒女的種種,前年參加兒子學校的「成年禮」,見他跪地奉茶,高興得流下淚來,貼心的兒子長大了,現今就讀輔大資工系,上課前都會到早餐店幫忙,兒女深知我分擔家計、經營戲班的辛苦,他們總是知本守分的唸書成長,兒女知心是我最大的幸福。

我是戲班囡仔,原本企盼掙脫宿命的鎖鏈,成為高坐櫃台的銀行小姐,無奈家裡經濟走壞,投入老爺公門下,對歌仔戲由嫌惡到喜愛,感激它讓我獲得另類成就,身處演場逐年遞減的「歌仔戲尾」,更要珍惜每次的演出機會,直到永遠。